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情书(七)

已经是第七篇了,我爱。我写着你从来没有看过的情书,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产生过阅读它们的欲望。兜兜转转,时过境迁,这些既是充满情爱的书信,也是我们得以返乡的心路历程。每每书写,我心中总有困惑,情书究竟是歌颂爱情的诗篇,还是写给爱人的书信?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爱,你就会发现,我不再在纸上谈情说爱,我将与你谈论别的,毕竟对于一个求索者来说,可以谈的太多了。


我知道欲望仍在,春天将临,北飞的鸟儿将唱出我从肉体中生出的欲望。但我已再难寻激情,我们当初相爱的激情。它沉寂下去,在林中那黝黑的泥土中随新鲜的叶子一同沉寂下去了。但并不意味着爱也随之而去,只是更加寂静的那个留了下来。爱变得单纯而安宁,像我梦幻中所渴求的故乡的空气那般。


我凝视着你的面庞,从前仅仅一瞥便让我心神荡漾。如今却再难漾起波澜,但是你灵动的眼眸所带来的平静安宁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缓慢,无声,但始终在场,有如洪水过后湍急却平稳的河流。以前的日子里,我总是勉力勾勒着你的容颜,你的衣摆,诚惶诚恐,唯恐片刻的出神便让我的心血付之东流。然而总是隐隐绰绰,我越是强迫,就越是看不真切。可现在只要稍稍一想,你的形象便立于面前,如此灵动,你的双手,你的哀愁……确切不是颜色、声音、形体,而是由美丽的肉体与精魂交融构出的独特的美感。是的,只是一种感觉,如此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我尚未出生之前,已经烙在我的魂灵深处。凭着这难以言传的感觉,我在许多美丽的事物中认出你的身影。这使我认识到你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和世界上其它事物待在一起,它们因你的抚触而获得了生命。


生命,何其美丽的字眼,这个字眼背后的意义还要更为美丽。你这从空山中走出的女子,生命力还要旺盛过常人,我因此爱你更甚于爱他人。当然,还有别的诸多缘由,不管是我已察觉的还是未察觉的,都同样美丽。我不会忘记我那一闪而逝的身影,也同样不会忘怀你那充满悲悯的目光。我们之间有太多可以诉说,以至于我一提起笔来,总因目眩而书写下一片空白。


从那个狂风暴雨的下午开始,我们又历经过多少岁月,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简直教人数不清。没人能辨别出在爱里日子是怎样流逝,为何如此之快,为何如此错乱。该发生在今天的事情在昨天已经发生,而在几年前就应该前来的激情为何至今还是未来。我们就这样颠三倒四地生活着,而那些按照历法一天天谨慎地生活的人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异常。爱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改变,那是一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察觉的巨变。就像是幼芽在生长,每时每秒都在发生着肉眼难见的改变,在不曾察觉的岁岁年年过去之后,葳蕤的枝条已可触摸天际的屏障。我们选择暗中相爱,不单单是因为不让他人对我们的爱进行恶意的诽谤,更是为了让我们的爱不被他人左右,能够自然地生长。


自然地生长!我爱,这是多么难以办到的事情。我们该怎样努力来使我们的爱逐渐趋于一种圆满的成熟呢?总是有太多的人以为去爱就像去看、去听这种简单而自然的动作一样容易,殊不知这是人类自古就有的最困难的一项工作。因为我们无所凭借,无所探寻,并且总在自我欺骗。没有爱的以为自己爱了,有些稍稍尝到爱些许甜蜜的滋味,就以为自己找到并获得了真正的爱。我为人们的谬误感到心惊,害怕自己也身处某种我不能察觉的陷阱中。


对于这件事,我只能向你祈祷,向我们祈祷。你知道我不会依赖神明、教条或者是某些道德准则。爱不被它们拘束,它们都在尽力地捕捉着爱,就像我的情书一样,而爱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给超越了,单单凭靠它们去追逐爱是困难的,因为爱只从生活中来,它从我们的生命里产生,是自然的,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也许就像生命本身。


总有一刻,我们会从狂热的劲头里挣脱出来,变成平常,走入那生活中去,不是祷文,也不是书信。情书停笔的刹那,我就把心灵的目光从我们的爱上移走,就像太阳移动着它的光线,但是万物仍在无时无刻地被照耀着。那种时候我们不讨论爱与死,我们谈说煮熟的豆芽和几场夜雨。我们的爱不依靠字句的维持,而仰仗于晾衣的绳索是否系紧。


我们不必经历生死,也能爱得暴烈,我们不必依仗燃烧的烈焰,也能爱得长久。我们不需要荧幕上的生离死别来牵动我们麻木的内心。你的举手投足,一言一思就足以令我心神荡漾。在我们已经生活了很久很久以后也依旧如此。你行走的姿态,你小腿的弧度,还有你睡去时挨着我的右臂。一切细小的事情都能唤起我的柔情。我们的爱就在生活里生长,这能使它变得长久,并且出落成世所罕见的动人的姿态。一种稀缺的美,极少被人发现、被人描绘过的美。而我正是为此书写的。


时至今日,我们依旧生活在一起。却不是每分每秒都待在对方的身边。我们总是独来独往,在林间走过两条截然不同的小路。但是在终点,在大海开始的山崖上,我们总是能来到一起,不发一言,并肩站着。低沉的暮色回荡在远方宁静的海平线上,没有晚归的船只,只有风吹拂过我与你的肢体。平和的每一天,没有被记住,我们的爱就在无名的一天天里生长着,存在着,不为人所知,藏匿在我写给你的书信之中。


我爱,即使你不会去看这些情书,也请不要为了爱而焚毁它们。把它们留下来,在我们的暮年,我们就可以看看我们的爱是如何成长的,就像翻阅亲人过去的照片。在随我们一同生活的爱随肉体的灭亡而死去的时候,世人仍会从这些情书中发现我们的爱,因为我们的死变得不朽的爱,或许会被他们誉为真正的爱的爱。这正是我所书写的,所经历的,所欲为之歌唱的我美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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