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南北组】春

她把装着盘子碎片的垃圾袋扔掉,再上楼进家时,就发现那人已经死了。她给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窗帘拉开,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站在窗边(她不敢上前去),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才确定下来。死了,的确是死了。就像只小动物似的,不声不响地独自死去了。


她绞着双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心变得轻飘飘的,像午后晾衣杆上飞扬的床单。死了,总算是死了,她不必再背负任何良心的罪责了。并没有什么难过、喜悦,她只是觉得惊奇。居然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就死了。解脱了,她们都解脱了。她以前就明白,总是这样半死不活地耗着,她们中总得有个人先死,她们是活不长的。死了,一个解脱了,另一个也就跟着解脱了。她们中总有个人是要死的。她们就是这种你死我活的关系。


从前,她养的小动物们去世了,对着小小的尸体,她总是要难过得哭上一场,因为她无法忍受小兽们死前凄惨的样子。但是乐正绫完全不一样,乐正绫,啊,她想起来了,死的人是乐正绫。讣告上的人不是她,发疯的人不是她,但受苦的人只有她。过去的时候她出门去,总是要好好地打扮一番,而如今,蓬头垢面……她不在乎,她早就没那个心思了。乐正绫疯了,是啊,疯掉了,也就离死不远了,而她也成了个半疯,也就半死不活地活着,活着……她看着那具尸体,竟然觉得有些可爱。那身躯作为尸体,确实显得有些巨大。太大了,也太沉了,但是很安静……死人有时候会比活人更加可爱。因为安静,因为不声不响,因为尸体不会跳起来发疯,不会把家里摔砸得稀巴烂,也不会按着她的头狠狠地打她,直到把她出血来,满手满嘴都是血,她根本就不知道伤口在哪,或许,那血是从皮肤里直接沁出来的……


她就这么瞧着乐正绫,死去的乐正绫,忽然就不害怕了,她想,你看,多乖巧,多可爱……小时候一起出门去,她们牵着手,看见有来人就笑,看见花也笑,那是春天的玉兰花,她们笑得非常小声。母亲逢人就说,你看,这是我的小姑娘,我的小姑娘。来人会说,多俊的小姑娘,多么乖……她记得的,她记得分明,母亲还没死,玉兰花开得比往年更加旺盛,那天她鼻腔里都是血,但还是闻见了,于是她说,你记不记得玉兰花?然后又是一拳,于是她们扭打在一起,太狂暴了,太血腥了,太痛苦了,她不愿说起来,于是也就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从来就没人知道,也没人来过。人们早都回去了,回家去,忘却了。痛苦就是这样脆弱,不堪一击,人们经历完就忘记了。只有她还活在痛苦里,所以记得分明,记得咬牙切齿。有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也发起疯来,她骂,人们过去怎样骂她就怎样骂,她骂她下贱,骂她不要脸,骂她是叛徒,是走狗,是婊子,是破鞋。乐正绫从不反驳,就静静地听着,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像小兽似的浑身发抖。然而她是不会住嘴的,她还得继续骂,好像伤害了乐正绫就能保护了自己一样,她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她说自己一生下来就是没有良善之心的。


可如今那小东西死了,她倒感受不出多少喜悦的成分来。她看了看尸体,估算着这可爱的模样还能维持一时半会儿,于是她决定去大街上转一转,不要像平时那样步履匆匆,好像总有人在后面追赶她似的,她这回要慢慢地走,走很久很久,她愿意走多久就走上多久。


这个念头使她还觉到了些许欢欣,她把自己上上下下都打理了一遍,要确定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美丽的。她翻出许久未穿的浅色的风衣,又梳上繁复的飞仙髻,她还找到了一只白底粉花的手提包,上面的纽扣是用珍珠缝合的。这令她有些吃惊,她从未想过这样破旧而且总是一塌糊涂的家里还能找出几件像样的东西。她满心欢喜地盘算着,等殡仪馆的人走了之后,她就把家好好地装修一下,要换个壁纸,还要添一扇落地窗。


她越想就越觉得快乐,那感觉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向她招手,她哼起一首遥远的歌谣,词已经忘却了,但还记得些旋律。她就这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哼着小曲儿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世界正是春天,街道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大道笔直宽敞,为数不多的车辆来来往往,行人们穿着干净而明亮的衣裳。作为行道树的香樟发了新鲜的叶子,或是嫩绿或是鹅黄,有的还焕发出一种水嫩的红色,在树顶的新枝上。作为灌木的石楠又一次变作红色,连绵过去好似一片年轻的火焰。道路中间的绿化带里还种了些许玉兰,往两边舒展着花枝,大多都是紫色的或者粉色的,其中有一树最为美丽,是完全纯洁的白色,真当称得上冰清玉洁。她看得心生欢喜,神思荡漾,觉得好像又恢复了青春。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青春,她将独自一人度过的青春。在那个真正逝去了的青春岁月里,她总是跟友人们待在一起。她,还有阿绫,她最好的伙伴,年轻的爱人,那时她们坐在一起,手握着手,脸挨着脸,活就像两个傻瓜,说的话也像傻瓜似的。有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再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然后另一个接着说,独一无二的,是的,独一无二。于是她们就一同欢笑起来,有时还会亲吻。


她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树叶间隙之间湛蓝的天空,陷入对过去的追忆之中。不是血腥、痛苦的事情,而是更久远的在春天发生的事情。何其温暖,何其美丽,令她几乎要落泪。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泣了,在那些阴暗的日子里,在那些浑身是伤的岁月里,她不曾想过要哭泣,如今只是被太阳照一照,那哭泣的欲望就回来了,这倒真是奇怪,不过人也许就是这样。过去乐正绫常常对她说,世界是总是新奇的,人也总是新奇的。她现在终是信了。乐正绫比她更容易哭泣,但那不是因为被阳光刺激了眼睛,而是沉浸在恐怖的过去中又无法挣脱的痛苦之泪。


哭吧,哭吧,像个小姑娘一样哭泣吧。她拍着乐正绫的后背,好让那可怜的小东西不至于背过气去。你谁也不认得了,谁也不记得了,伤害过你的人你记得多么分明,深深爱着你的人你倒是一个都不记得了。我多难过啊,我太难过了,可是你不会知道,你又是怎样地伤害着我,怎样的折磨着我,即使你也在深深爱着我。


可是我要对谁说呢,我要向谁控诉呢?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找不回来了。他们早都走出来了,他们伤害你的同时也被伤害,他们是被众人怜悯的一代。他们活了下来,不管不顾地活了下来,当春天来到了,他们也就进入到人群之中了。他们是父亲,是母亲,也是孩子,他们是生活中的人。在这街上,他们就与我擦肩而过,而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也不能叫喊,因为这是春天的上午,多么美丽的时节,我们活在春天里,笑语盈盈。没有人愿意说过去的事情,我也就不说,可是我还记得你,我没有办法忘记你,忘记你的哭喊、你受过的伤害、玉兰花还有那些吻,那些在我们相爱的时光里留下的吻。


我们的爱情不似春花,不似永远闪耀的星辰。


她摊开手掌,让掌心落满阳光,这使得她的皮肤比平时更白。她感受着暖意在掌心聚集,这让她有了勇气。她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她要去广场看一看,看看白鸽还有那处早已枯涸的喷泉。她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瞧,就像小时候被母亲牵着一样。她手里攥着在街边买的糖人,甘甜的味道让她陷入一种单纯的快乐里。并不用着急,殡仪馆的人会处理好一切,她也不想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们。让阿绫多睡一会又何妨,这姑娘多么安静,又不会醒来……


从此长睡不醒,这大概也是阿绫的愿望,可以不必再受苦,可以不必再折磨自己的爱人。那小姑娘的肉体会变成一抹灰烬,而灵魂大概会去一个比这里更加单纯的地方。而她也从此获得被剥夺走的另一半生命,重新作为完整个体活下去,继续生活。她再也不会手足无措,也不会继续遭受良心的罪责。因为这一回,在她的爱人最后一次睡去的时候,她陪在她的身边,使她避开了那可怕的曾折磨她数年之久的没有尽头的孤独。


她久久地站立,在那树白玉兰阴影里,尔后迈开步子,步履轻快地向白鸽起飞的地方走去。希望重新在她的心脏的深处升起,她感到跃动,生命的悦动,一切都被春天的植物感染,变得缤纷又葳蕤,欣欣向荣。她视野里的色彩也作了变换,就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鲜亮。尤其是那些洒落在地上斑驳的阳光,就像银盘的碎片一样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泽与色彩。


评论 ( 3 )
热度 ( 27 )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风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