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茝

    （一）

    乐正绫独自生活在大森林里。

    结婚的那天晚上，她掏出小刀来，端详着洛天依熟睡的面容。她想起洛天依在睡前跟她说，这里很好，晚上在床上躺着，就能在窗户里看见月亮。

    清凉的晚风吹进来，令她感到放松。她觉得也许有一天，她也会爱上她新婚的伴侣。但这美好的梦幻并没有令她迟疑，她还是很迅速地把刀捅了进去。

    她把洛天依埋在后院里。

    处理尸体的时候，天上有很多明亮宁静的星星。树木彼此依偎，散发着原始森林那种草木独有的清香。

    

    时有夜鸟两声啼。

    （二）

    她觉得洛天依会很喜欢花。于是她在后院里种了一点鸢尾，还有一点虞美人。如果是那种会开花的野草长出来，她也不除去，因此那个花园显得有点凌乱。

    她还有个菜园，一半种了自己习惯吃的一点蔬菜，另一半种了一些她猜想洛天依会喜欢的。她觉得她会很喜欢西红柿，因为那种独特气味。但她总是种不好这种植物。其实她不太会照料田地。种出来的黄瓜总是小小的，田里的南瓜总是开谎花。

    也有几棵果树，自己长自己的，到了季节就示意性地结点难吃的果子。她摘几个就由果子烂在树上或者地里。

    院子里有口美丽的井。井水清澈，凌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她每天打水洗脸，对着井水梳理她那条又长又美的辫子。她看着自己的面容，有时候觉得幸福，有时候又觉得寂寞。寂寞的时候她就跟洛天依说说话。说点果树和蔬菜的长势之类的话题。

    有时候她做饭，也会把洛天依的那一份做出来。她喜欢煮清汤面。她觉得洛天依会喜欢。但结果总是白白地坨在碗里。

    她还会摘一点好看的花来，放在那个空枕头上。枕头上至今留有暗沉的血迹。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还可以在那里看见美丽的午夜的月亮，像个银盘，像个玉轮。她倚在那里，觉得自己幸福寂寞，还要胜过天上的嫦娥。

    （三）

    洛天依没有坟。因为乐正绫不会雕刻墓碑。她甚至也没有棺材。那天晚上，乐正绫用她们的婚被把她给包裹起来。放进土里。像把种子放进地里。婚被大红如火，上面一对鸳鸯戏水，一对鸳鸯依偎。

    乐正绫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如果有，她也祝福那对有情人，如果没有，那不会令她很惊讶。她不怎么去想这些问题。她织一点布偶尔到很远的集市上去卖。有人认出她来，问她的丈夫如何了。她有时候回答：在家睡觉，有时候又回答：让老虎吃了。她每次都答得非常严肃、认真，让人挑不出纰漏来。不过她不怎么爱到人多的地方去，因为那对她的健康没有好处。

    她现在都有点恍惚。她知道洛天依是在院子里，但具体在哪里，她已经不记得了。土地复原如初，看不出什么痕迹来。她以前听人说过，有尸体的地方植物长得好，因为会有营养。但是这院子里好像处处都一样。洛天依活着的时候无依无靠，死了也并不偏爱某种草木。

    她有时候睁大了眼睛看，企图在那摇动的野草里，找到一点洛天依摇曳的灵魂。

    下午时分，井水是这个世界最清凉，最纯净的事物。她对着清凉的井水剥豌豆，想，唯一遗憾的事情是洛天依尚未见到这一井水。

    晚饭的时候她煮了点豆子，但没有吃很多，她想着洛天依也许不爱吃这么淡的，下次要多放一点盐。

    （四）

    她没什么钱，但喜欢给洛天依买东西。集市上卖的红头绳，飘花染的手帕，她看见了就要买的。还有一次有人卖蛐蛐罐。一个小小的瓷盒子，她也买了。虽然她不太懂怎么斗蛐蛐。回家里她捉了一只来放进去，那蛐蛐一直活到深秋的时候。

    她其实喜欢听人讲故事。天冷了，她坐在火炉旁边，想象着洛天依快活地说话，像一只喳喳的小鸟，而她耐心地听着，像一只宁静的蜜蜂。

    可是外面只有风起来，吹落干燥的树叶的声音。她听了觉得非常寂寞，忽然就感到悲伤。

    （五）

    此地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甜蜜。

    她有一天忽然想到，洛天依会不会恨她呢？但她知道是不会的。洛天依死在睡梦里，死在无知无觉的地方。一段不用经历恐惧就突然逸散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就很嫉妒洛天依。一种来源于天性的嫉妒，并不是嫉妒洛天依所拥有的，而是嫉妒一种状态。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生命。脆弱如蚊蚁。却又无孔不入，令人终日抑郁。

    也许洛天依还活着，一种可能。就像她有一天突然梦见的那样。梦里洛天依坐在树枝上，手臂像贝壳一样。她都快要想不起来洛天依的样子了，但梦里洛天依的面庞是很可爱的，清晰非常。她看了眼泪就落下来。

    醒了以后，她只记得流泪的感觉了。但现实中她的面颊干燥而温暖。她去打水洗脸，天将明未明，有一点光也有一点星星。风有点凉，好像是从四亿年以前吹过来的一样。她神情恍惚，身轻如絮。只觉天地胶着，自己已然不再是自己。

    （六）

    二十六年里，来拜访过这里的只有两个迷路的人。

    他们误入歧途，来到这里。乐正绫简单地招待了他们。她告诉他们，自己的伴侣上山采药去了，只是暂时不在家里。

    他们信以为真，因为这里处处都是另一个影子生活过的痕迹。他们浑然不知洛天依死了已有十二年、二十四年，并且只在这里活过一个夜晚不到的时间。

    在他们匆匆离去以后，乐正绫会打扫打扫屋子。有一年来的人带走了一点桃子。

    （七）

    没有，乐正绫没有死。在她身上不会发生可怕的事。她有点像萼绿华，但是身上背负的血债更为隐秘，动机也更加不明。她在山里生活，山里的山鬼也不认识她，她偶尔到小溪边上去，有一年突如其来的洪水差点把她淹没。

    后来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想着把院子翻新一遍。于是她拔掉所有的作物，花丛，在院子里重新翻着泥土。但不论她如何翻找，都没有找到一床红色的婚被，和一堆无动于衷的骨头。

    这是她头一次感到崩溃，她夜里也没有睡觉，借着月光细细地找，终于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很小的时候听别人讲过，土地是在运动的，有一种缓慢的流动在土里发生，带走一切，就像河水里水的流动。

    第二天她做饭的时候，又泡了一点豆芽，她还是想着洛天依。但是生活中女孩子的身影取代了失去她的悲伤，她跟洛天依说，几天以后，我们就吃点豆芽。我要把花和蔬菜重新种起来。

    从此以后，她不再焦急地去寻找，她相信洛天依的尸骨会重新回来。像季风冬天北来夏天南去一样。她像童话里守株待兔的人，她对洛天依说，我觉得我这样有点傻。说完她就自顾自地笑起来。

    她这回种了更多的西红柿，还种了一点玉米。冬天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烧秸秆，差点把院子点着。

    （八）

    乐正绫喜欢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在没人的地方，夜晚总是前所未有的清亮。她可以看见一切，也可以变成井水，变成空中的流光。

    她可以到任何地方。空间消解了其约束性，向四野外方无限地蔓延。如水清流过平地。但是她的身体总是不解风情，把她拘束在这里。

    梦就是这样一边梦着一边知道了一切。身体仍然未醒，但她眼明心亮，走走停停。

    （九）

    她又一次翻新土地。

    她一边做着农活，一边想着天上的事情。比如星星，比如夜云。她忽然想到，要是我是一只鸟儿就好了。我到天上去，不下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锄地，直到她看见一抹暗淡的红色。她俯下身去把泥土拂开，发现那是一条红色的手帕。手帕上血色依旧，血迹污糟。她把手帕打开，看见里面是一只鸟的尸体。羽毛已经完全腐烂，小小的碎骨头又脏又破。

    她把帕子合上，把鸟重新埋起来。她若无其事地走到房屋的阴影里去，变成一碗水。

 2023-05-29